作家李想原创

好友臧玉仲大爷写了一部小说，叫《挖龙脉》，许多外地人不理解是什么意思，我向他们解释挖龙脉就是抚顺近代史的源头。抚顺人都说自己的城市因煤而兴，实际这里包含了曲折、艰辛、无奈，其原因应该从满清王朝的建立前开始说。

满清王朝发迹于辽东新宾。天命元年（年）正月，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城称“大金覆育列国英明汗”，建元天命，建立大金。天命六年（年）努尔哈赤迁都辽阳城，在辽阳城东太子河东岸新建东京城。天命十年（年）努尔哈赤又将都城从东京城迁至沈阳城。天聪十年（年）皇太极正式即皇帝位，改元崇德，国号大清。顺治元年（年）清军进占京师，福临采纳多尔衮建议决定迁都北京，宣布“兹定鼎燕京，以绥中国”。由此，从后金到大清从新宾到北京历时三十年的建朝之路初见雏形，新宾也就被清廷视为“龙兴之地”，抚顺到关里的土地就被视为“龙脉”。

清廷对这片广大土地尤其重视，清初清朝统治者为恢复东北地区残破的经济，积极鼓励汉族民人出关开垦土地。待荒地复垦后，清廷又于乾隆五年（年）下令“辽东招民授官，永著停止”，对东北实行封禁政策，还修筑了插柳条的土堤墙，被称为柳条边。东北广大地区基本禁止开山伐林和开矿挖煤，甚至限制汉人往来。北京作为都城，其煤炭资源都来自门头沟矿区，一是这里从明朝就开矿，二是此地不属于龙脉范围内，而东北地区采煤则断断续续，由于东北冬季严寒，煤炭资源为必需品，所以采用“开中有禁，禁中有开”的政策，所采煤炭只够百姓取暖。直到清末朝廷疲于割地赔款无暇顾及龙脉了，这种严苛的“封禁制度”才松懈下来。由于盛京（沈阳）附近的大量煤炭资源未被勘测和开采，这种情况就为日俄的资源掠夺及殖民扩张创造了有利条件。

然而对最先龙脉下手的不是侵略者，而是自己人。光绪27年（年），千金寨乡绅候选知府王承尧和候选知县翁寿、颜之乐上书朝廷，获得开采煤炭的权利，于是“华兴利煤矿公司”和“抚顺煤矿公司”分别建立，近代抚顺从这里开始。两家煤炭公司开采没几年便爆发了日俄战争，俄军首先占领了部分华兴利煤矿矿井和全部的抚顺煤矿矿井，随后日军在战争中胜利，全面占领了两家煤矿，在满铁抚顺炭坑成立后，满铁当局收买了大量铁道沿线土地，开凿新的矿井，王承尧为代表的爱国商人开始了不屈不挠的反抗斗争，这便是大家都知道的抚顺煤炭交涉史和开采史。年，煤矿采煤方式由井下扩展到露天，到20世纪40年代，古城子、千金寨、杨柏堡三矿合一形成了如今的西露天矿大坑。臧大爷写的《挖龙脉》小说就是将这段历史形成纪实文学作品，从中包含了资源开发、王朝更迭、社会变迁、国计民生等问题。

不管怎样说，令清廷诚惶诚恐的“龙脉”终究在内忧和外患中用挖掘机与电镐挖断了，封建王朝一去不复返。日本人在异国他乡建立了殖民统治，又大规模建设工矿产业，社会到了危险的时刻，可是不屈不挠的抚顺人民在斗争中崛起，在屈辱中翻身，用日本殖民的劣势转为优势，奠定了近代工业城市基础，于是抚顺辉煌了近百年。总结历史的经验与教训，我们不难发现，危险的时候往往是突破的时候，挖掉了在清廷看来不宜动土的龙脉，却换来抚顺的新生。

就在一百一十年后的当代抚顺挖掉了第二条“龙脉”，你知道吗？这就是抚顺的黄金大道——东西四路步行街。如果说清廷把清朝发源地当做龙脉是封建迷信，当代人把东西四路步行街当做龙脉是有据可查。东西四路原名东西四条通，建于年，为日本殖民者在“大露天计划”实施后异地搬迁的结果。这条街长不足米，却曾是抚顺最繁华的商业街，这里汇集了商店、饭店、书店、药店、金店、银行、牙院、服装店、照相馆、电影院等公共场所，当时成了日本人的天堂。在建国后和改革开放后，东西四路依然繁华，20世纪50年代从上海迁来的康乐大酒楼、御膳酒楼、大来饭店、宴宾楼都坐落路旁。

20世纪90年代初期，东西四路被改成步行街，场面就更加火爆，新华书店摆出文化书摊、路旁服装店挂满打折服装、音像店放出流行歌曲，烧烤店常常满员，美容美发店循环播广告，学雷锋纪念日和世界卫生日经常有单位上街摆出展板做公益宣传……这时，解放路地下商场、抚顺食品大厦、三联商场、抚顺土产公司、天桥商店、新华书店、兴隆图书城、商海大厦、抚顺地下商场、抚顺商场正如火如荼地经营，街旁还有冷饮店、游戏厅、网吧、滑旱冰场也人满为患，这条街解决了抚顺人吃穿玩乐的一切问题。

炎炎夏日，年轻小伙带着蛤蟆镜，漂亮女生撑着遮阳伞，数不清的男女老少在东四路与西四路之间穿过，络绎不绝。脚下六边形的地砖滚热，不知是太阳晒得还是行人踏得，只有阴凉处坐在地上卖煮苞米的老奶奶静静地看着匆匆掠过的身影。

我赶上了步行街繁华的尾巴，新世纪之初步行街繁华的场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小时候喜欢热闹，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点也不觉得闹挺，反而觉得特充实，我看见步行街上夏天的糖炒板栗、棉花糖、烤肠、冰淇淋，冬天的冰糖葫芦特喜欢，即使没吃到也有种满足感。我喜欢吃街边的小摊，喜欢看繁华的街市和芸芸众生的脸，即便我刚从街上回来心里还想去。

对于地标，让我最难忘的还是环形天桥。去年我在《天桥和地下道也是路》一文中写道：“年以前，抚顺最繁华的两条马路路口有一座环形天桥，这座天桥建于上个世纪90年代，是抚顺唯一一座环形的天桥。天桥东西走向，帮助身处东西四路步行街某一侧的人们穿过中央大街……我上小学后这座天桥拆了，原址新建一座地下道……又过了几年，抚顺站前一个庞大的工程开工，昔日繁华的步行街被截断，中央大街的隔离带被撤销，来往于路两侧的行人可随意穿行，此处的环形天桥和地下道成了记忆。”

这里我要说的第二次“挖龙脉”并不是拆了环形天桥又毁了地下通道，即便没有两者只要穿过中央大街路面也能到达对面，而是利用工程把繁华的步行街封了，导致东西四路之间交通不便，最近也需要从东西一路或东西六路绕路。

第二次“挖龙脉”始于年。我查阅当年的新闻报道，报道中荣耀地写道：“11月27日上午7时，伴随着铲车的轰鸣声，新抚区东六路7号楼开始拆除，至此，备受全市各界瞩目的抚顺大酒店周边拆迁改造项目正式拉开序幕。“抚顺大酒店”周边拆迁改造项目位于我市最为繁华的商业黄金地段，是新抚区迄今为止商业投资最大、开发面积最广、涉及群体最多、情况最为复杂的商业开发项目。按照市政府的统一规划，该项目的改造范围东起东一街、西至中央大街、南起东六路、北至东一路，总占地面积约为3.3公顷，折合土地50亩。地块内覆盖的主要建筑物为公建、商业和居民住宅楼，总建筑面积约为10.万平方米……12年过去了，大酒店周边工程还没建完，当年气宇轩昂的工程在今天看来是城市规划的软肋，有新抚区市民感慨道：大酒店工程是我们财政的三座大山之一啊。

其实“龙脉”在大酒店周边工程进行前就被挖了，罪魁祸首是抚顺地一大道项目，只是这项工程完工了本应通的步行街由于大酒店周边工程的启动没通，而且一拖就是十几年。

说起抚顺地一大道很多抚顺人都忘了，在抚顺的历史上犹如惊鸿一瞥，我听说许多抚顺人知道有这个地方，直到停业也没去过。抚顺地一大道就是地下商业步行街，当年的招商广告写得很清楚：抚顺地一大道项目位于新抚区南站步行街商圈地带，毗邻公交枢纽站、各大繁华商业网点及公立性机构。整体项目由人和商业控股有限公司斥资规划建造，总建筑面积平方米，项目主体分韩国城、香港城两期工程。韩国城位于东一街地下，商场定位“纯韩情景式地下购物街”；香港城位于中央大街地下，商场定位“香港风情地下商街”。两条地下商街在商场定位上实现错位经营体系，在装修风格上各有千秋，意在打造两条“纯韩”、“纯港”式精致装修样板店铺街。项目建成后将带动抚顺商业经济的蓬勃发展与老工业基地的振兴。

这只是广告，从年2月15日《抚顺日报》刊登《抚顺地一大道韩国城、香港城两大主题商街全面营业》到年8月26日网友在百度贴吧发出《今天是香港城最后一天营业，关业后用途不明》，这座地一大道仅开了三年半。后来这里重新融资开了廉价的服装批发城，不足五年也停业了。

纵观抚顺东西四路商业街的近些年发展史，可谓千疮百孔，两条地一大道截断了地上步行街的繁华，大酒店工程又拦住了步行街上行人的去路。十二年过去了有多少兴高采烈搬走等待凯旋的老人再也看不见未来。如今这里所有建筑已经封顶，如果步行街打通不再是问题，可龙脉已断，人气不再。

这是纯属偶然，还是命中注定？如果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说它挖断了龙脉指的是挖断了财路，如果从历史学的角度看，说它挖断了龙脉是挖掉了祖坟。这并不夸张。

年5月，抚顺市建一公司在中央大街东侧修建抚顺工商银行办公楼时，先后发现古墓葬四座，均为方形土圹竖穴砖筑单室墓。抚顺市博物馆进行了清理发掘，出土了陶壶、罐、片奁、灶、盂、盆、耳杯等10多件泥质灰陶器和一件铜镜，最终为东汉时期墓葬。这处遗迹还被列入《抚顺市三普文物名录》。我没有亲眼见识过发掘现场，只知道汉墓一般分布比较集中，此时建楼发现的汉墓也许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或许另外的汉墓在日本人修建“抚顺市街”时就被平掉或建中央大街地下人防工程已经破坏。这里出现了汉墓则说明附近不远的地方在汉代有人居住，也许埋在这里的人生前就住在小官屯和山嘴子一带。

当然历史不能仅靠推测，如今这里已荡然无存，地一大道工程和大酒店周边工程让中央大街汉墓及周边情况变成千古之谜。我总是觉得，在已经查明的古墓上大兴土木是对古人的不敬，尽管已过一千多年，周围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也应该尽量给他们留有清净之地。

假如将第一次“挖龙脉”看做对陈规陋习的突破，那么第二次就是对现世安稳的毁灭。年我看着抚顺大酒店拆除，年我看着原址打了十多米的地基，年我看着几座高楼全部封顶，内心五味杂陈。从地下的黄土被一辆辆翻斗车运往远方，到几年后百米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拔地而起，给我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荒凉。毁掉了一个热闹的旧市街，换来了一个冷清的新市街。更何况，这一切还是在东汉古墓上完成的。我感慨，千年前在这里埋葬亲人的人，怎会想到千年后他们身在何处，就像今天的我们，怎会知道千年后的人所作所为？

—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