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良渚的路,有许多条,水陆交杂,但最后化繁为简,一条是物理上的,一条是精神上的。通往良渚,不像通往其他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地方,车门开了,它就到了。通往良渚,车门开了,信仰就比双脚更快地蹦落地面。你踩上去的地方,近一半的面积藏着年的秘密。所以通往良渚,一条是形而下的,一条是形而上的,它形成了朝圣的路径。
▲良渚古城遗址公园航拍/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拍摄年的时候,单位来了一个西北的大才子,有一次开会迟到,我们问他原因,他说他家住天阳棕榈湾,上下班用的电瓶车突然在半路坏掉了,所以没有办法,只好一会儿人骑车,一会儿车骑人,两不相欠地挪了快2个小时才到单位。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上班的人可以住那么远,比城西的感觉更远,刹那间身边烟尘四起,一个才子在通勤的路上接受磨砺,“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这种兼容并蓄同时集各种生活于一身的能力,让我不免对他抱有了相当的敬意。他住的地方属于当时良渚镇的一个社区。
再往前到年左右,家住湖墅的设计师大明接到了一个叫“良渚文化村”的设计案子。当他的车子开上指向南京的高速时,他觉得那个地方已经和杭州没有关系了,高速真的很破坏气氛啊。他是最早看到良渚文化村胚胎时样子的人之一。“到处尘土飞扬,沿山的一边正在挖掘,最先造郡北的房子,农田村庄高压线,那个时候根本看不出整体会是什么样子。”这么一个“和杭州没有关系”的地方,竟然让大明动了心,在用各式图案打磨它的岁月里,他看明白了这个村子的未来,最后把家从市中心搬到了村里。“因为一次次去,我就感觉它并不是那么远了。它满足了女儿和我对田园生活的向往。”这个“良渚文化村”一度和大华风情一样,在我的办公桌前后被热议,很多人在4、的价位时买了那里的房子。他们说起那个地方的时候都是不遗余力,极尽夸张之能事,都是文化人,你们想想看那个唾沫是不是特别横飞?转眼文化村20年了,它依然在良渚街道的范围之内。
▲上图:21世纪初良渚老街旧景/章胜贤老师提供图片。下图:良渚文化村的白鹭郡北
再往后年左右,比新时代装修市场还远的一个大型社区出现了,叫亲亲家园,这个家园吸引了我们年轻的同事,幸亏他年轻没有要上学的孩子,否则这个亲亲家园还真暗藏玄机,它有一期楼盘是在拱墅区,其他几期则还是属于良渚,彼时应该称为良渚街道了,孩子的学籍在余杭。
这一前一后,一下子就过去了十年,这十年,是良渚因为人居越来越被主城区人口认知的黄金时代。从数据上看,年-年,良渚城镇建设用地规模由.8公顷增长到.3公顷,年均增长率达到8.9%,尤其是-年的五年间,由于工业开发和商品房建设的加快,年均建设用地扩张速度达到12.4%,而到-年,这一速度开始下降。整个良渚,她在蜕变,她从一般的集镇转向大城市的重要组成区块,随着工业用地的迁出以及居住和公共设施类用地的大量增加,其功能服务对象由“小城镇型”向“城市型”转变,它是研究城市的“城市秘密”最好的研究对象。
▲良渚城镇空间结构演化
在城市演变中,从物理空间上通向良渚,或者说当年良渚镇上的人是怎么来杭州的?这个问题一抛出,立刻激发了良渚最大“地保”康烈华老师的画图热情。他刷地画出了一条从武林门开始向北延伸到德清上柏的线路,他说这条路叫做京杭古道,也叫杭宁古道。这个京并不是指北京,而是指南京。
▲康烈华老师接受城秘采访。今年78岁的康老师研究良渚文化、乡土文化、非遗物质文化,经他研究与挖掘考证后,撰写了大量的具有资料性、学术性的文字,成为地方参考文献。
民国时去南京做官、到上海发财、来杭州花钱,是长三角地区人们心中的信条,城秘以前也讲过为啥民国时环城西路住过不少将军,是因为这条路直连省道莫干山路(前身即杭宁古道),去南京最快,方便随时出动。当年莫干山路上的两排水杉树是所有省道的标配,出武林门进省道,送往迎来,滚滚红尘里有一个一个隐约的传说。
▲康烈华老师手绘道路总图(别急着下滑,图片还在变幻哦)
说起古道,你但凡走过杭徽古道、南黄古道,两边翠竹夹道宽1米左右的碎石土路,就能明白捷径和要道的真义。杭宁古道,南起武林门,沿西塘河西岸向北到勾庄,走潘塘河东岸塘路到良渚,经荀山南缘、走杨村塘,过狮子塘,到安溪镇街上,继续往北,经过跨越东苕溪的安溪古大桥,也叫广济桥,然后再翻越九度岭,到上柏,进入德清,过长兴进入江苏境内,全长约公里。这条路自古是南京到杭州的重要干道,也是后来京杭国道、国道成形的起点。不了解这条路,你就不能了解后来从杭州通往良渚的所有道路其实都和它的走向有关。
京杭古道良渚境内有两个地方是咽喉,一是安溪古大桥,也叫广济桥,据说如果年没有被拆除,它的优秀将超过塘栖的那座同名石拱桥。这座桥是苕溪上最大的五孔石桥,你光看照片都会惊叹它的宽广。
▲安溪广济桥老照片
明朝重建的石拱桥,历经风雨年,最终毁于没有文保意识的大拆大建中。广济大桥全长近60米,桥上有狮头望柱。据康老师介绍,这座桥上北面有戏台,台上演戏;南面有栅栏门,可防土匪和强盗。当年从南京发兵杭州的,这座桥是必经之路。
如果你想看看消逝的广桥,良渚镇上的折桂桥是它的具体而微者,三孔石拱桥,同样改建于明朝,清雍正年间重建,也是身当要冲,桥全长24.5米,桥上也有石狮子,桥两边也曾设栅门防强人,有专人守卫,日出开门,日落关门,从南京过来的,过了广济大桥后就是这座折桂桥最要当心了。我们看到折桂桥时,桥上路石光滑,桥栏石雕生苔,很有一番古意,桥头下即有白发阿婆洗衣,那是凝滞的江南时光。
▲上图:21世纪初折桂桥边的生活场景/章胜贤老师提供图片。下图:折桂桥现照。折桂桥又名马家桥,古称大木桥。桥位于杭州市余杭区良渚镇老街南端,桥南北向跨于良渚港上。此桥历史上是杭州城至南京陆路交通的必经之道,杭州北郊之咽喉,为古时兵家必争之地。
古道第二个咽喉是九度岭关隘,虽然杭宁古道目前已经不全,但这个关隘至今还在,喜欢户外的驴友可趁秋色前往探秘。年1月,太平军将领李秀成“佯攻杭州,实救天京(南京)”率精兵翻过九度岭关隘奇袭杭州,同样左宗棠也是在九度岭战胜了太平军。年5月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三军在解放武康后从九度岭过安溪古大桥南下杭州。九度岭是兵家必争之地,你守住了,别人就很难打了。
▲九度岭关隘
京杭古道,当年良渚人除了坐船,它是陆地上人们通往杭州、南京的唯一凭借。它紧靠着年前的运河——西塘河蜿蜒,从东南向西北,沿途繁华。
我们再来说说京杭国道,在京杭古道的基础上,民国政府修建了杭州到南京的汽车路,途径良渚、彭公、上柏、武康、吴兴、长兴至浙江与江苏交界的父子岭,因而又称杭宁公路。这条路在余杭境内段全长26公里,北起德清与余杭交界的马头关,终至杭州市区小河(杭州衡器厂),分段筑成,造得比较辛苦。我们熟悉的良渚到杭州的脐带莫干山路,它就是京杭国道的一段,年,它才改名叫莫干山路,我们开玩笑的时候,会说它像朝鲜半岛的38线,因为曾经它的沿途界面,一半是大工厂,一半是商品房。
▲京杭国道手绘示意图
造汽车路,最难的就是统一思想,筹措资金。年环西湖汽车路建成后,有民间人士开始提议修筑杭县县道湖墅至瓶窑的公路。这个提议拖了5年后,年终于有了眉目。南京政府发电令了,命令江苏、浙江两省政府修筑京杭国道,并限于年3月前竣工,工期压得很紧,四个半月。修出来了吗,当然,因为本身就是有基础的,就是晚了几个月。
年11月29日,接到电令后的浙江省政府委员会召开了第次会议,通过了杭长线工料预算案,几天后,沿途居民便收到了浙省公路局的布告:“限十日内将路线所经之处的墓和房屋等障碍物一律谦让。”征地速度似乎早有预告。
同时公路局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沿途混凝土桥梁、涵洞工程公开招标,手法很现代。年1月,浙江省建设厅以杭长公路为京杭国道,关系浙江省的面子,提出路面工程应改铺石子路面,并在原预算经费八万九千余元的基础上追加了三万一千多元的预算,共计12万银元。
京杭国道,浙江省修建的杭州至长兴段公路,时称“杭长线”,乃重中之重,该线起点从杭州小河,到湖州长兴进入苏浙交界,在全长公里的京杭国道中领取了.13公里的路面。年9月,杭(州)长(兴)公路全线贯通,路基为7.3—7.5米,路面宽4.5—5.5米,通车时系土路面,说好的石子路呢?
“年9月29日上午9时,浙江省公路局车务处长吴琢之带队,一行二十部小汽车、五部客车,从杭州出发,朝湖州方向鱼贯而驶。车队到达德清三桥埠时,停下休息。没多久,正把首届西湖博览会搞得有声有色的省政府主席张静江、杨子毅等十余人分乘的三辆车也到了。11点15分左右,28辆车抵达湖州。11点30分左右,‘杭长公路通车典礼’举行。”这是浙江与邻省贯通的第一条公路,也是中国首条近代意义上的省际国道。
这条快速加工而成的土路最后并没有给江浙两省带来很大的面子。江南多雨,土系路面一到雨季便形成巨大的坑洼,老司机们都理解要么尘土飞扬、要么上下颠簸的苦头。验收的日子马上来了:
“年10月27日,晨六点半,杭州南山路,三辆小汽车载着浙江省建设厅厅长程文勋,浙江省公路局车务处处长、总工程师、技匠等人朝城北驶去,大约9点钟,抵达长兴。有四个人早就在此恭候,分别是江苏省建设厅的两位科长、一名技师和宜兴县县长。引擎再次发动,目的地南京。江苏四人同乘一辆车在前引导,杭州三辆车紧随其后。程文勋等人此行之目的,乃在于亲自验证京杭国道全线的路况。”
当他们抵达南京时,已是下午六点半,整整花了12个小时从杭州抵达南京。四辆小车也只剩两辆,另外两辆竟然翻车了,验收之果,就是这么悲惨。
相对于杭长公路,江苏境内的路况,更不堪面对,非但车速上不去,还发生了两次事故。一次在距离宜兴城不远的一个涵洞,因为泥块浮起,导致引导车江苏建设厅科长和宜兴县长所乘之车翻车,所幸只有一科长面部受伤,但江苏方面的车却摔坏无法继续前行,程文勋仍率原来之车继续前进,第二次是在句容界,浙江方面损了一辆车。自己造的路,自己吃土也得走完。
由于江苏段路况有问题需要改善重修,因此,京杭国道年建成,却到年10月20日才完全投入于民用客货联运。
自此这条路上,军政要员、商贾大儒来往不绝。年7月21日,郁达夫六点钟就到了旗下,和朱惠清(杭州市商会秘书)夫妇,一共三对六人,挤入一辆培克轿车,出武林门,过小河寨,走上了两旁有白杨树长着的京杭国道,前往南京方向游玩。此行郁达夫心情愉快,就算汽车在瓶窑抛了锚,依然没有影响逛吃逛吃的心情,回来后还写了一篇游记叫《国道飞车记》。他们到了江苏界的太湖玩了一圈后就回杭了,晚上七点开到湖滨菜馆吃夜饭。看起来司机开车还蛮快的,国道路况今非昔比。
▲京杭长途汽车联运协商会议文件
值得一提的是,杭长公路良渚路段,公路勘测时原定是走直线的,即从良渚向北,穿过安溪北山的九洞岭(今称九度岭)直线至上柏(今德清),完全和京杭古道一致。后来,为节省时间和资金,将方案改为从良渚折西至瓶窑,与余武省道汽车股份有限公司修筑的公路相连。结果拐了一个大弯,多跑了整整15公里路,其损失和耗费更是无法计算。不过转念想到良渚遗址的情况,也许这个大弯是个天意。
年,“一·二八”事变后,上海的铁路、水路均被日军截断,后方接济物资需由杭州经杭长公路转运至上海,经过良渚的杭长线越发重要。年8月,苏、浙、皖三省道路专门委员会督造三省联络公路六线工程时,将杭长线正式定名为“京杭路”,又称“京杭国道”。
解放后,年到年30年间,京杭国道经多次改建、扩建,逐步建成高级公路,这就是现在人们十分熟悉的国道。这条国道,北起北京,南到福建平潭,终点是台北市的大楼。它在余杭境内长25.52公里,与京杭国道重合。路面自然是从泥土变成了沥青,且变得更加宽阔。年,新国道境内潘塘至瓶窑彭公段建成通车。新段建成后,老国道改称为彭祥线,亦称莫干山路。汽车开过良渚博物院正门后,往北右拐,就是莫干山路,不动脑筋直行,就能抵达杭城的最深处。
▲80、90年代国道浙江界牌原貌
新比老往南,南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了遇到了古城遗址。但是年6月,我们又看到了新国道依旧要南移的招标公告,原因也是为了古城水坝遗址保护。历史悠久的国道不仅要引良材良将进入良渚,它还要变成一条呵护世遗的朝圣之路。
▲余杭区国道南移线位方案招标公告
通往良渚的道路,最重要这条路说完了,另一条通往良渚的大道叫东西大道,它呈东北-西南走向,与新老国道交叉而行,贯穿全境。杭宁高速公路以南兜庄为起点,连接通益路,呈南北走向,与绕城公路北线十字相交。年,古墩路、紫荆大道延伸工程与东西大道相交后直通良渚文化村,现在良渚还有了杭州地铁2号线,路网逐渐趋密。
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篇幅来讲陆路呢?因为良渚的水路实在是太发达了,有一条陆路实在是不简单。公元前的良渚先民在这儿划船,良渚遗址里出土过很多木桨,又宽又长,看起来船速不慢。他们用各种方式捕鱼,所有的生活与水相关,共水忧患。公元后年,良渚荀山北侧朱村兜村民倒卖古玉的事传到了环城西路20号省文管会这里。刚从北大考古训练班学成归来的汪济英,被派往现场查勘。那时候汪济英就是从莫干山路旁的西塘河坐船,一路进到良渚荀山村脚下。
水路进出是良渚的常态。良渚镇内最大的水路是两条,一条是东苕溪,天然的;一条是西塘河,挖出来的,西塘河从勾庄到大关段是我们熟悉的小河,这两条河流呈丁字形勾连后,苕溪就和京杭大运河相通了,当然这是早些年,年,杭州自来水厂祥符分厂为阻止杭州污水流入厂区,在祥符北新桥南筑一临时土坝,至此,勾庄到北新桥的航道就不通了。20世纪80年代,除东苕溪和西塘河两大航道外,还有良渚到勾庄、到三墩、到安溪等航线。年东苕溪上纤埠船闸建成,苕溪船只就可以东达京杭大运河,吨级驳船通行无阻。
▲上图:21世纪初的东苕溪/章胜贤老师提供照片。下图:航拍现在的良渚老镇
其他良渚镇周边的村子,也是水网密布。陈春洪,良渚镇土著,对镇上一草一木了然于胸。他说镇上的粮站,沿河而建,当年四里八乡的粮船都从各条水路划来,每村都有河嘛,良渚港折桂桥下那叫一个热闹。农民到镇上卖了米,再买了生活日用品,一路人声鼎沸。收了米粮的船只,再沿着西塘河把米卖到到小河、湖墅,如果西塘河淤塞,那好,这一年杭州的米价都要上涨。当然也有不卖米拉糞的船,载客的定班航船,通往杭州卖鱼桥、临平、塘栖、三墩、瓶窑等地,小划船随叫随走。
▲上图:21世纪初的良渚老街下图:现在老街上已经闲置的粮站
从毫不起眼的窄巷蹩进去,几乎像从大风吹起的衣角底下看到少年的你,良渚老街便横在了你的面前。如果你要在杭州周边找一个准确的八十年代,沿河的良港路便是时光的贮藏器。窄窄的街巷,盖鱼鳞瓦的老屋,两旁店铺林立,沿河的铺子都有后门通向埠头。据《良渚镇志》记载:“年,良渚老街共有店铺57家。年时为64家,有日用百货、生产资料、糖果糕点、茶馆饭庄、当铺药店、酒酱作坊等。集镇惯于早市,五更时分就已人影憧憧,店铺、茶馆早已灯火通明,河港南北两边河埠头泊满大小船只,街道两边摆满乡下人摆的小摊,叫卖声此起彼伏,甚是闹忙,近午即散市。”眼面前的老街,弹丝绵的店、卖锡箔的店、保留原供销社模样的杂货店、面店、剃头店,你看了都觉得暖,心里挨着了自己的童年和故乡,挨着了旧江南的想像。
▲良渚老街的日常街景,街上还存有供销社,留有各种现在已经很少见到的老式痰盂、热水瓶、煤炉等生活用品。
所以这时候我们再来看良渚这个名字:民国《杭县志稿》载“宋有良渚里”。咸淳《临安志》称作“梁渚”。水中可居曰洲,小洲曰渚。《尔雅·释宫》“堤谓之梁”。也有说“良”意为“拖尾”,即狼尾或半个波浪之形,“渚”是可供一户人家居住的小洲,“良渚”字面含义是“侧面形状如半个波浪的小洲”,美丽洲,水生,我们已从物理层面无限接近了你。
▲沿水而建的村落/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拍摄良渚镇,地理坐标为东经°32-°09北纬30°01-30°25,距市中心武林门18公里。南北长18.7公里,东西长18公里。东邻仁和、崇贤镇,南与拱墅区祥符镇、西湖区三墩镇接壤,西邻瓶窑、仓前镇,北与德清三合乡交界,此乃良渚四至,四至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良渚从乡到镇到街道,一百多平方公里的面积中近一半是良渚文化遗址区。
自打年7月6日良渚古城遗址申遗成功,良渚从世界文化角度,独一无二地昭示了自己的价值:良渚遗址是实证中华五千年文明史最具规模和水平的地区。经过83年的考古发现和研究,良渚文明是目前中华大地上第一个能够被确证进入国家的文明。
▲良渚遗址公园
申遗成功后,解读良渚的文章汗牛充栋,人们向这块热土投以了房价要涨的目光。殊不知当年的考古人员是处于这个区块快速城市化和遗址要保护的夹缝下,能挖一点是一点的。以前造房子的要和考古的赶时间,现在管地皮的和造房子的都自觉站在了遗址保护这一头,这股力量可以让规划改道、精神先行。
从精神之路接近良渚,从良渚考古第一人施昕更开始,可以做一百篇深度文章,但对于浅薄的我而言,在这里只想让你感知几件事。
一直到年良渚古城发现,良渚文明终于得到国内学术界的普遍认可,从那以后,良渚从江南水乡的普遍性走向了世界文明的独特性,不过我们这些小粉丝和所有考古和非考古的国外专家一样,对良渚文明的印象,都是从玉器开始的。
▲良渚文化玉器
回头再来说康烈华老师,他是民间保护良渚文化的第一人,似乎每一个有灵的地方都会有这样的大“地保”,不仅会刨地皮,还会记录这块土地的方方面面,巨细无遗,精诚所向。
他是年生人,安溪望族,祖宅有七开间两进,路南看到路北,一眼望不完自己的家。年,18岁,中学毕业的他第一次看到省文管会干事牟永抗在他家附近苏家村宝贝荡挖掘,“那一次,他找到玉琮了,头一回。”因为从小就对乡间露出的青颜色的石制小箭头、石斧头感兴趣,他相信自己脚下的土地有宝气,有文物。年,胆子蛮大的他,给良渚文化命名者、中科院考古所的所长、北大教授夏鼐先生写了一封信,不久夏先生便回了他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这封信成了他人生的圭臬,自此保护良渚更一发不可收。
▲夏鼐先生给康烈华老师的回信(康烈华老师提供)
年,他家隔壁邻居在挖沼气窖的时候,挖到地下一米左右,锄头碰到了硬物,帮工用手一挖,挖出了一个20公分左右的圆形薄饼子,递到上面一看,大伙儿震惊了,玉饼子!于是再埋头,帮工干脆用手向洞壁上掏挖,泥土细松发绿,一掏二掏竟一连挖出近十个玉璧。帮工们也都是淳厚之人,他们把一提篮玉饼交给东家后,东家也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康烈华开始进行了劝说,动员邻居把文物献给国家,反复讲了好多道理,主人同意了。
他和侄儿俩人,用两个旅行袋装了10个玉璧,30斤左右,从安溪步行到良渚,坐13路公交车,走莫干山路,花了一小时到武林门,再转到孤山博物馆,把玉璧送到了浙江博物馆。当时的浙博人员看到这些宝贝也是大吃一惊,十分欣喜。两个人都没有向浙博提出任何要求,只请对方出一个收条。浙博负责人打了收条后,同时给了他们两人五元钱,说是往返的车费钱,就这样,叔侄俩捐献完文物后空手回到了家。
▲年浙江文物管理委员会给康烈华老师的回信
到八十年代,良渚玉器价值爆涨,一个玉璧能卖几十至一百万。这时捐献文物的隔壁邻居便有一点后悔,要是当初留一两个,就足足可以造个房子了。当然这也是说说而已。让康老师至今感到遗憾的是,他应该留一部分给县文管会,这样当地的博物馆就会有一批镇馆之宝。
年7月,康烈华补上了这个遗憾。他把自己精心收藏的60多件良渚文化石器、陶器捐献给了余杭县文管会,县文管会不像浙博那么冷清,给他办了一个捐赠仪式,颁发了证书与奖牌,余杭电视台还作了专题报导。人啊,有时候还是需要一些精神鼓励的。
年,更传奇的事情出现了。康老师的大儿子正在自家竹园地(皇姑坟)上造房子,结果就在墙基边缘西南角挖出了四个圆饼状的东西,是玉璧。这回帮工们不一样了,其中一个完整玉璧就被挖掘机司机拿到驾驶舱藏好,开回家了。
▲年4月,康烈华大儿子康宏果在建房挖墙基时,挖出了4个玉璧,第一时间向良渚遗址管理所报告,专家们进行抢救性发掘。(图自余杭发布/康烈华提供)
康老师和儿子一商议,毅然决定先把好不容易批出的造房子的事情放一放,先通知良渚遗址管理所的费国平所长和施时英副所长(施昕更的孙子)。比爷爷壮实很多的施时英一来,不到三小时候,挖出来的玉璧全部收缴完成。为了防止意外,康家连夜守护工地。第二天,领导们都来了,清理工作开始。“喏,就在这个地方,挖出了四个墓,外面五个墓。”挖掘现场,围看人群潮水一般,灯火通明,启出精美玉器多件,大型玉琮、玉璧、玉管、玉镯都有。这是康家有史以来最激动人心的一刻,他们自己成了传说。
▲康老师在他家中给我们指示当时发现玉璧的位置
良渚玉的感觉让康老师带你们来感知一下,它们会给你微妙的震动:
“刚挖出来的玉要用扫帚刷,把浮土刷光,刷光以后呢,让它外露,让它氧化,第二天再用蔑条慢慢较把旁边的泥剔光。开始的时候,那些玉都很嫩,没有氧化的时候,很嫩,碰一碰玉屑就会掉下来。至少要氧化24小时,它恢复原状了,这个时候才可以把它拿出来。所以墓坑里看到玉,先是不会取出来的,刷去表面的浮土后就让它们躺着,等它们完全醒了,硬了,再取出来,用餐巾纸包好后,装在一个一个的匣子里面,做好记号。”
躺在匣子里的玉,质素文绚,它告诉我们当年良渚人的生活范式、审美眼光。那些富有神韵闪烁着光芒的玉器,直接唤醒了后世杭州人精致生活的理想,等待繁华的接踵而至。
再一件事就是良渚文化的发现者施昕更。他的故事陈列在良渚博物院。一个非考古专业人员,最后异峰突起,成就了良渚后来独步世界的魅力,最关键的一点是他的家国情怀。他短暂的一生似乎就为了良渚而来。
《良渚: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遗址初步报告》,施昕更写于战火纷飞的年,6万字,图文并茂。写完此书,这位面目清秀的书生,投笔从戎。我看到他的卷首语,“谨以此书纪念我的故乡”,他说“我们生存在这艰苦伟大的时代,更要以最大的努力来维护来保存我国固有的文化,不使损毁毫厘,才可使每一个人都有了一个坚定不拔的信心!”这是多么强烈的文化自觉,家国之情跃然纸上,君子比玉于德,仁、义、智、勇、洁,施昕更可当,他之后,似乎潜移默化,一代一代的良渚守护者、考古者都对这片土地深藏了感情。
良渚不再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良渚,它是一代一代和玉一样有品质的人守护下来的良渚,这是良渚真正的四至,人心围合、人心所向的良渚。
年的某一天,考古学家苏秉琦(他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考古学专业-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和同校历史系考古专业教授严文明、弟子牟永抗,在莫角山遗址坐下了,那时候此地还叫大观山果园。68岁的老人坐在夕阳里,看着眼前的稻田阡陌,和远处缓缓起伏的丘陵。
▲良渚遗址核心区--莫角山
他问:杭州在哪儿?
旷野停响。
他又答:古代杭州应该就在这里,良渚就是古杭州。